春风年度新知丨刘子超：何处为家？在血与蜜之地追寻

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宋浩

我再次见到刘子超时，他正坐在“野风筝”酒吧的角落，静静品尝着一杯高度精酿啤酒。这个场景与他笔下的巴尔干旅行产生奇妙叠影——在贝尔格莱德的酒吧里喝李子白兰地的夜晚，在科索沃的小酒馆独酌的午后，仿佛倒映在琥珀色的酒杯中。

4月19日“春风悦读之夜”，第13届春风悦读榜揭晓，刘子超的《血与蜜之地》获年度新知作品。在这本书中，他从意大利与斯洛文尼亚交界的城市——的里雅斯特出发，穿越“欧洲的火药桶”巴尔干半岛，一直走到最南端的城市希腊雅典。该书还上榜豆瓣2024年度中国文学（非小说类），豆瓣网评分8.8。

在山海、城市与田野之间，刘子超像游吟诗人一样咏史怀古，穿越漫长历史的阴影，抵达布满弹孔的时间现场。最终将这场旅行升华为“何处为家”的精神叩问，直指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处境。

1、始于一次航班失误

2022年冬天，巴黎机场，一次行李托运事故，意外改了刘子超的旅行计划，也催生了这本《血与蜜之地》。

从2015年起，他先后推出了《午夜降临前抵达》《沿着季风的方向》《失落的卫星》等旅行文学作品，广受读者好评。2022年，他的写作之旅，准备从巴黎往南走。

《午夜降临前抵达》，2021年版

关于长期的写作计划，刘子超有“地中海三部曲”的目标。“因为当时是冬天，南方比较暖和，可能会写关于西非或北非的书。”落地巴黎，他才得知，行李没能托运过来。

在戴高乐机场，刘子超给航空公司打电话，对方表示抱歉，但当时疫情下国际航班很少，下一个航班要一个星期后，而且到时候要看上座率，也不确定能飞。能确定的是，4天之后有一趟飞荷兰的航班，可以给他把行李送到荷兰。原本计划从巴黎往南走，为了领回行李，现在要往北走。然而，途中两次偶然见闻，改变了他的写作计划。

途经比利时，刘子超看到了大片的墓园，漫山遍野。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阵亡士兵的墓。比利时所处的“低地地区”，是英法德三大强国的交汇处，被称为“欧洲的十字路口”。望着墓园，刘子超想到了那场战争的导火索——1914年，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者普林西普刺杀了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，地点在巴尔干半岛的萨拉热窝。

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。图源：人教版高中历史教材

关于新的写作，刘子超设想的书名是《战地》——

从比利时的一战战场，往中欧走会经过二战战场；再往南是巴尔干地区，那里还有上世纪90年代南斯拉夫的战场；再继续往东，是俄乌战场。这一路，差不多刚好把20世纪以来的百年战争历史脉络串联起来，暗线悄然显现。

按照这个路线继续出发，走到奥地利，看了两个展览，他改变了主意。

2、误打误撞的文明拼图

在维也纳的陆军历史博物馆，刘子超看到了斐迪南大公被刺杀时穿的那身蓝色军装。“领口处有一个弹孔，就是普林西普那一枪打的。”斐迪南大公当时乘坐的那辆汽车，也在展馆里陈列着。

斐迪南大公的军装。网络图。

走到奥地利南部城市格拉茨。格拉茨美术馆里，他看到一幅画《波斯尼亚女孩》，是波黑的女艺术家塞拉·卡梅里奇的作品。这幅画的创作背景，是1995年波黑战争中的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。刘子超第一次听说这段历史。

从20世纪初的一战导火索，到20世纪末的斯雷布雷尼察屠杀，刘子超觉得巴尔干地区藏着太多的故事。如果按“战地”的计划，巴尔干只能分配一两个章节，这不足以展示更多的复杂性。

冥冥之中，两个展览将刘子超的脚步引向了巴尔干，那原本也是他一直想去和想写的地方。

波德戈里察，南斯拉夫领导人铁托的塑像，手中被塞了一朵玫瑰花。书中插图，刘子超摄

少年时代，《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》等南斯拉夫老电影让刘子超知道了那片土地。上世纪九十年代，《新闻联播》反复报道南斯拉夫的新闻，震撼着少年刘子超。

1999年，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，北京市民走上街头纪念死难记者。站在街头的人流中，年少的刘子超未必能完全认知情绪的根源，但他永久难忘。

有趣的是，这本书的起点城市的里雅斯特，刚好是刘子超第一本书《午夜降临前抵达》的终点。这里还是斐迪南大公遇刺后尸体运回维也纳的途径地。

从的里雅斯特的拿破仑大道往南，感受着地中海的风，刘子超背着双肩包启程，巴尔干的血色记忆激荡而来。

刘子超的路线图。书中附录。

3、波斯尼亚炖锅

一口气读完《血与蜜之地》，我心中浮现出这几个关键词：南斯拉夫、战争、边境、家园、酒吧、希望……

这片土地，面积相当于中国长三角地区三省一市，却分布着10个左右的国家和地区，不同国家、同个国家的不同城市，甚至同个城市的一条道路两侧，可能就是对立的人们。

第八道美食，是波斯尼亚炖锅（Bosanski Lonac）。供图：小红书@AUGA欧导定制游

一个地方的美食往往跟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息息相关。我问他：巴尔干有没有一种食物，能够体现巴尔干这片土地的气质？

他抿一口酒，脱口而出，波斯尼亚炖锅。

为什么？我问。他说，这是萨拉热窝当地最著名的传统菜肴。这种美食的做法，首先要有牛羊肉，然后跟当季多种蔬菜一同炖煮。牛肉的醇厚、番茄的酸甜、青椒的辛辣，不同食材巧妙地融合，每种风味都能发挥其独特之处，而又不失和谐统一。

多元混杂的食材变成一道菜，如果要让它美味，就必须找到一种让不同食材融合的办法，这是这道菜的关键。有一种食材的味道掩盖了其他的味道，那就不好吃了。

萨拉热窝，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墓地。书中插图，刘子超摄。

“波斯尼亚炖锅”这道菜恰恰映射了多元文化的真谛：在差异共存中寻求平衡的艺术。刘子超说，“我觉得这是多民族、多族群混杂地区，或者说多元文化之间的一种相处之道。”

说得太好了，我觉得这段话值得干一杯。

4、血与蜜流淌的土地

“血与蜜之地”这个标题，直到旅程快结束时，才在刘子超的脑海浮现。当时在北马其顿，刘子超遇到一位纪录片导演兼旅行文学作家，他们聊到奥斯曼土耳其统治时期的历史。

巴尔干一词源于土耳其语，写作Balkan，意为“山脉”或“多山”。拆开来，Bal是蜜的意思，Kan是血的意思。“我觉得恰好在某种程度上概括了这片土地——这里既有残酷的、血的东西，也有甜蜜的东西。”当时也是在一家酒吧里，刘子超喝着酒，一路的见闻在眼前再现。

血很好理解，代表一种历史和现实的破碎与伤痛。蜜就是在这样的伤痛中，你会看到，很多当地人在顽强地生活着。比如斯雷布雷尼察，当地女性回到那片土地，在失去丈夫、兄弟、父亲甚至儿子之后，回到家园生存。

莫斯塔尔，布满弹孔的建筑。书中插图，刘子超摄。

再比如在科索沃的一个村子，男性在战争中几乎都没了，女性回到村子里办了养蜂场、辣椒酱工厂，重建自己的生活。刘子超觉得，这种韧性就是“蜜”。

“复杂沉痛的土地在回归和重建，不论是国家意义上的重建，还是人们日常生活和内心秩序的重建，这些希望，都是‘蜜’的样态。”

还有李子白兰地。这是刘子超那次旅行中多次喝过的一种酒，很多读者也被“种草”。

刘子超说，巴尔干这个地方，人们都喝李子白兰地，婚礼、出生、葬礼时都喝这种酒。“这是用李子酿的一种酒，酒的味道很甜美，李子般的甘甜味道，也是有一种蜜的感觉。”

社交网络上，读者被刘子超“安利”了李子白兰地。

5、何处为家：旅途的思考

旅行文学的兴起，是近年来的阅读热点。正如评委李敬泽在春风悦读榜终评会上说，年轻人走出去考察、体验、经历，表达了这个时代中国人对世界的一种新关注，这类作品通过个人视角重构中外文化对话，具有重要价值。

旅行文学其实是最古老的文学体裁之一。刘子超说，荷马史诗《奥德赛》就是旅行文学。“我发现中国人与世界的关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的紧密、生动而复杂，我相信记录下这种关系必有其意义。”

书中，刘子超用了小说的技法展开双线叙事：一条以旅行本身为线索，将巴尔干地区从东罗马帝国以来的漫长历史与现实串联在一起；另一条像特稿记者一样，倾听当地各种不同的声音，通过当地人的人生故事讨论一个更具普遍性的问题：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，我们何处为家？

刘子超。受访者供图

克罗地亚的平面设计师阿丽达，怀念她年轻时南斯拉夫时代的和平繁荣、自由流动；生于1988年的波黑青年埃斯梅尔，年幼时在战争中失去父亲，在对立和反差中寻找身份认同；科索沃的街头的小学生们，询问这个中国人：阿尔巴尼亚族和塞族谁更强大……

“很多时候，贫穷与激进互为因果，相互维系。”刘子超一声叹息。

本书最终的叩问“何处为家”，是一个始于巴尔干、却与我们每个人都相关的问题。刘子超觉得，当下，人口流动成为常态，“家园”早已不仅是一个物理空间，也是一个文化和情感上的归属地。文化、信仰和价值观构筑了安顿自我的家园。

春风悦读榜期间，刘子超做客春风沙龙，与金仁顺、翟业军对谈。对谈实录将在公众号春风悦读spring发布。

刘子超的巴尔干旅行从冬天出发，到达终点雅典时已是春光明媚。在雅典卫城，春风沉醉的夜晚，他写下全书的结尾：“未来如此虚妄而动人。在这世界上，鲜有事物比虚妄的希望更动人。”

刘子超喝完最后一口酒，提到在波黑遇到的心理咨询师叶莲娜的这句话：“家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点，而是一种深刻的情感体验……真正定义一个人的是他们的内心世界。”

我深以为然。我看完这本书时，耳机里播放着《闯关东》的主题曲，歌词“家园好像永远征途漫漫”的苍凉，与刘子超的这本书巧合般相呼应。合上书，耳畔仿佛响起地中海的涛声，回荡着人类对家园的永恒追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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